民国传奇女教育家凌海霞

凌海霞  摄于1956年

“永别了父母，尚有梦寐相见；永别了千辛万苦成长出来的教育事业，只有抱着无限的隐痛与仇恨。”这是民国女子海门女教育家凌海霞的临终感言。

她小时候被视作哑巴，9岁才开口说话，两年读完小学；她在苏州当舍监，却和张家四姐妹结下不解之缘；她热衷于教育事业，回乡创办女子学校，为贫困女子受教育呕心沥血；她宁可清贫，不搞伪化教育；她终身未婚，将干妹女儿收为养女；她与季家关系密切，欲与季方“来世求双胞胎兄妹”。

9岁开口说话，两年读完小学

凌海霞1892年生，是海门三阳镇西市乡绅凌见之的女儿。祖籍镇江，太平天国时,她祖父避难到海门。凌家家境殷实，住处宽敞，有可供散步的花园；园子里梅花、石榴花灿烂盛开，鱼缸里金鱼、乌龟游来游去。凌海霞父亲凌见之是一个读书人。其兄凌宴池早年毕业于南京商校，曾是上海银行界知名人士。既是金融家又是诗人，喜丹青雅事。

凌海霞早就认识字了，但在9岁之前她都不开口说话，被视作哑巴。一次，她在阁楼上看书，看到动情处，不觉大声读了出来，她被来自胸腔、喉腔的陌生声音大大地吓着了，羞得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。1908年，哥哥凌宴池要去南京念书，16岁的凌海霞，才勉强成为一年级学生，但她勤奋好学，两年内便完成了小学学业。随后在其兄资助下上了六年师范学校，毕业于上海启明女校。又在北京读了一年职业学校，因为北方爆发内战，留在那里继续求学有危险，她只好放弃银行学的学位，回到家乡。此时，凌海霞早到婚嫁之龄，家人急于替她张罗婚配，但直到30岁，凌海霞都未松口，但凡有人问起缘由，她总是严肃地答道：“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。”

认张家四姐妹大姐元和为干妹

1922年，而立之年的凌海霞经友人介绍到苏州张氏乐益女中任舍监，管理女学生的生活。

这是从合肥来苏州旅居的张冀牖（又名张武龄）在苏州创办的女子学校——乐益女校，位于五卅路旁的宋衙弄（今体育场路）。学校占地20亩，有中式的花园，西式的教学楼，先进的教学设施，宽敞的操场，还有供学生课间休息的凉亭，亭子周围遍植白梅和绿柳。学校还购置了理化仪器、钢琴、图书、运动器械等教学设备。女孩子们可以围着学校中心的花圃，自由奔跑嬉戏，堪称女学生们的乐园。

张冀牖在苏州教育界声名并不太大，但其祖父却是曾任江苏巡抚、两广总督的清代著名淮军将领张树声，跟蔡元培、蒋梦麟等许多有名的教育家结成朋友，其膝下10个子女全部毕业于中国名牌大学，他同时是著名昆曲名伶顾传玠、中国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、现代文学家沈从文和跨国美籍汉学家傅汉思的岳父。张家四姐妹更是名噪一时。

凌海霞在张氏四姐妹父亲张冀牖创办的乐益女中任舍监，和四姐妹结下了不解之缘，“见他们灵巧活泼，深觉可爱”，尤其对比自己小15岁的张家大女儿张元和格外高看。她说元和身体虚弱，“又患咯血”。她“日夜照料她的汤药”。因此两人日渐亲密。她不征求元和的意见，认元和为干妹，让元和喊自己的兄长凌宴池为干兄。张元和正值花季，接连失去祖母及母亲，而与她只大七岁的继母韦均一关系失和，在凌海霞处得到了一份“亦姐亦母”的关爱。

乐益的同事不能理解凌海霞对张元和的关爱，觉得她行为怪异，不愿与此怪人共事。任校长的继母韦均一对张元和本有成见，“听信诽谤”，没有续聘凌海霞。

一年后，张元和在乐益中学毕业，经张父同意，张元和离苏赴沪，进入大夏大学深造。凌海霞回家后不久，也在大夏大学任女生指导，与元和有“亦师亦友”的情谊。

张元和（坐）和凌海霞在海门女中校园

回乡创办海霞女子学校

离开乐益女中后，凌海霞有回家乡创办女子学校的想法。她把想法告诉了父母，并写信给调到汉口银行工作的哥哥凌宴池，在他们全力资助下，1925年，凌海霞在家乡三阳创办私立海霞女子学校，担任校长。

学校位于三阳镇西市通沙河北盘湾内。初创时，校舍与操场占地10余亩，建有二层楼房一幢20余间，楼下为初中教室，楼上为女生宿舍，还建了20余间平房为小学部和教职工生活用房。后来学校发展了，在通沙河上架了一座栏杆大木桥，将体育场设在河南边，有篮球架、足球架等体育运动器械。

学校初办时，先设女子刺绣班和简师班，各招女生50名，一年结业。1929年更名为“海门县私立海霞女子初级中学”，开设初中一、二、三年级3个班，附设完全小学6个班，都招收女学生，其中还招收近百名女寄宿生。1933年暑假开学后，学校改为男女生兼收，学校改名为“海门县私立海霞初级中学”。学校规模与海门当时几所闻名的三益、启秀、能仁、锡类等初中相当。

任海门县立女校校长

凌海霞兴办教育的出色表现，得到海门县政府的器重。1929年，凌海霞被县教育局委任为海门县立女子中学校长。这所学校设在茅镇东南角，利用清洁堂旧址改建而成，始称清洁女学堂，简称“清洁堂”，后改为海门女子初级中学。学校共有3个正规班级，学生150多人，还招收女子寄宿生。

凌海霞严于治校。在每周校长对全校师生例行讲话时，凌海霞要求师生齐诵孙中山 “革命尚未成功，同志仍须努力”的遗训，教育师生“办学校、读好书”是为了“拯救国家，拯救劳苦大众”的道理。当时教师的待遇较低，凌海霞鼓励他们说：“现在劳动大众苦，等他们的子女长大有作为了，国家发达强盛了，我们教师的待遇自然会好了。”

凌海霞利用县立女子校舍，附设青年妇女文化补习班，招收一批13至14岁的贫苦失学女孩，免费入学。还提倡勤工俭学，与北京香山养蜂场挂钩，创办香山蜂场海门女中分场，培训部分师生养好蜜蜂，以养蜜蜂收入增加妇女文化补习班的教育经费。这个补习班不仅提高了贫苦青年女子的文化水平和思想认识，而且使不少女青年得已继续读书深造。凌海霞对那些成绩优良有培养前途的优秀女生，常慷慨解囊，以自己的积蓄热情资助她们升学，如茅镇西市的王蕴石，因家庭贫困而失学，后来得到她的接济，考进苏州女师，抗日战争中参加革命，后在北京工作。

聘干妹张元和到海门任教

凌海霞不能兼任县立女中及海霞学校校长，便想到干妹张元和。

1931 年，张元和在上海大夏大学文学院毕业后，与同学方英达相约到北京燕京大学研究院读书，住在干兄嫂凌宴池夫妇家。尚未入院研读， 张元和即被父亲张冀牖召回，希望她能为乐益女中做事，但元和与继母韦均一关系不和，不愿到继母手下任职，便欣然接受凌海霞的邀请，到海门来任教。

凌海霞聘请张元和为海门县立女子初级中学教务主任。后为办好私立海霞女子中学，凌海霞特委任张元和为该校校长。但名义上张元和为校长，具体事务却由他人办理，张元和仍在县立女中任教。

1931年到1935年，是元和从24岁到28岁的4年大好时光，元和与凌海霞待在一起。凌海霞俨然以元和监护人自居。才貌双全、雍容大方的张元和自然不乏追求者，但是这些男士如果没通过凌海霞的严格“政审”，就休想跨进张元和闺房之门。

1935年，张元和以要照顾突然患病的小妹充和为由，离开凌海霞，离开了凌海霞的学校返回苏州。

为妇女争取平等权益

1933年夏，凌海霞在县立女中礼堂召集全县各界妇女代表开会，与会者有数十人之多。会上，她大声呼吁妇女联合起来，跟男尊女卑的社会坚决斗争！她以深刻的见地，阐明妇女争取平等自由的重大意义，然后提出了具体要求。

这次会议，成立了海门历史上第一个妇女联合会，代表们一致选举凌海霞为海门县妇女联合会会长，还有一位副会长和多名委员。

当时妇女联合会的主要任务是：反对丈夫欺侮、打骂妻子，反对公婆虐待、凌辱童养媳，反对未成年女性失学等不平等状态，这些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。

县妇女联合会的成立，在整个海门产生了震撼性的影响。为积极贯彻落实这次会议精神，凌海霞个人集资购置书籍等学习用品，在女中增办女青年文化补习班，让失学在家的数十人免费入学。

左起季强成、凌月波(季强成妻)、凌宏（凌海霞养女）、凌海霞、凌宴池（凌海霞哥）1956年在苏州拙政园

守气节，清苦一生

1938年，日本鬼子侵占海门后，县立女子中学及海霞初级中学相继停办。凌海霞依依不舍离开学校，在黄妈的陪伴下避居上海，当时身边只有2.8元钱。而那些汉奸企图利用凌海霞的威望，百般钻营找到后拉拢她。凌海霞坚守民族气节，她在友人的帮助下秘密去了苏州，甘愿过着清贫的生活，不愿与敌伪同流合污。她断然拒绝敌伪的邀请，坚决不搞伪化教育。她在避难期间，身无分文，两袖清风，主要依靠胞兄凌宴池及亲友的接济，还搞一些家庭副业，过着清苦生活。

1956年10月，沈从文出差到苏州，目睹“老夫子”（朋友间的戏谑）凌海霞的生存现状。她弃教育事业后致力于生产，先养“安哥拉”兔，因兔毛长得不好，销路不畅，只好当菜吃。后来去种茉莉。因种植茉莉要到郊区，采摘茉莉花花苞的季节又逢酷暑，非常辛苦。而花朵只卖八角二分一两，计有二百朵。收购处曾经有一时要求定量生产，多了只能送入垃圾堆。要的不及产量多，剩余的毫无办法，只好卖去七百盆。最后养鸡，还是失败。接着养医院实验用的白老鼠，一房子小煤油箱搁得密密麻麻，一千多只小白鼠在里面蹦跳。有的不过三寸长，肚子鼓鼓的，行将生育。箱子虽打扫得极清洁，还是好一股臭味！

终身未婚，强行收养女

小妹张充和病愈之后，张元和本可以返校工作，但她选择留在苏州，并且拜周传瑛为师，正式学习昆曲。在一次昆山义演中结识了慕名已久的昆曲名伶顾传玠。两人一见钟情，1939年4月21日，张元和与顾传玠在上海结婚。

1940年5月26日，张元和生了一个女儿。“手和脚都很漂亮。”顾传玠说，“女儿可贵，应以双玉为名，取名顾珏”。顾珏才18个月大，因为元和流产两次，来探望的凌海霞见元和自顾不暇，遂将顾珏及奶妈带去三元坊居住。不久，凌海霞自作主张将顾珏改名凌宏，顾传玠很恼火，元和也“不以为然”。婆婆劝他们：“女孩子长大总要改姓的，姓凌也无妨。”

抢走自己的女儿，又将自己给女儿起的名字也改了，顾传玠很是生气，但他三番五次和妻子提出将女儿讨要回来时，张元和却不以为然，还说：“这是我送给姐姐的礼物。”好在后来张元和又给顾传玠生了个儿子，顾传玠才接受了女儿被凌海霞强行收养的事实。

认识凌海霞的人都觉得她厉害精干，性格固执刚烈，但也有慷慨和充满母性的一面。凌海霞从不考虑婚姻大事，终身独身，按照自己的教育理念亲手抚育凌宏。按家乡的习惯，未出嫁的女子不能叫“妈”，凌宏叫她“爹爹”。

1949年，张元和赴台湾，凌海霞、凌宏因火车路断未能同行。后来张元和几次发函催凌海霞偕凌宏到台湾，皆因凌海霞舍不得离开家人而未成行。

1962年，凌宏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北京。1965年4月，凌海霞来北京，因凌宏虚岁26岁还未成婚，她来落实此事，住了大半年。在沈从文眼里，她精神壮旺，谈笑风生，虽已年过七十，还具童心，游西山只想爬上山顶“鬼见愁”，因无人奉陪，只好作罢，后来还是到了碧云寺白塔顶上，气不喘，面不改色，不服老。

和季方家关系密切

季方夫妻跟凌海霞是很要好的朋友。季方妻子钱讷仁，早年曾在海霞女校教过刺绣。季方三弟媳妇凌月波原是凌家丫头，因将嫁给季强成，被凌见之之妻收为养女。

1949 年初,实业家严惠宇派顾传玠去海门调查地产状况，准备置办农场，养奶牛、养蚕、种植油桐。顾传玠到海门后住在季方家。季方是军政要人。1940 年新四军进入海门一带,季方组织的抗日武装和他们联合,接受了共产党领导。从季方那里,顾传玠了解到共产党军队的纪律,以及那个政权的规范和理论。

凌海霞晚年曾在季方家住过一段时间。季方女儿季明在《父言录》中写道：我回家时见过她，她是一个双眼十分灵秀、个性极其天真的老人——有一次，我拿了一个连体香蕉给她吃，她对我父亲说：“大哥，来世我们做双胞胎兄妹好吗？”

凌海霞晚年不幸患肺癌，季方介绍到北京医院治疗，因医治无效，于1966年在苏州病故，终年74岁。

而她收养的凌宏，直到1980年，在分别31年后才在美国见到生母张元和。2003年9月27日，张元和，这位一生挚爱昆曲、一生徜徉在挚爱中的大家闺秀，在美国安详离世，享年96岁。

凌海霞是一位女强人，一生致力于教育事业，可惜战争粉碎了她的雄心，她在回顾自己一生时，不无痛惜地写道，“永别了父母，尚有梦寐相见；永别了千辛万苦成长出来的教育事业，只有抱着无限的隐痛与仇恨。”

参考文献：

1. 《海门三阳志》  1985年版

2. 《海门教育志》  1999年5月  黄山出版社

3. 《合肥四姐妹》  金安平著  三联书社出版

4. 季明《父言录》

5. 丁士风 《创办女子学校的女教育家凌海霞》

6. 《传奇女子凌海霞》《杭州日报》